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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貳拾章

所屬書籍: 梁陳美景

寶珍上夜班回來,在醫院洗過澡,翻箱倒櫃找出吹風機,轟隆隆對著鏡子吹乾披肩發。

梁鸝在做夢,上海的夜晚依舊溽暑蒸騰,她翻來覆去許久才困著,正和幾個夥伴爬上劉叔叔的拖拉機,她們又跳又鬧,戈壁灘的大風卷著黃沙撲面,雖然臉頰被硌的慌,但實在是涼快,阿孜古麗頭上小帽披墜的紅紗被吹的高高揚起,拖拉機不知怎地動起來,像脫疆的野馬越駛越快,她滿耳皆是柴油機突突突的巨響…….

猛得從床上坐起,迷糊的打量四圍,白里泛灰的牆壁、半新不舊的傢具,電風扇搖頭一夜顯得很疲憊,小姨換了件黑色寬鬆睡袍,左肩印朵大花,有些像印度女人,手裡拿著笨重的吹風機,梁鸝才恍然夢中聲,是這怪東西發出的。

她揉揉眼睛,透過陽光可以看見對面半開的老虎窗,青黑的細排瓦片晾著一雙鮮紅小巧的繡花鞋,還有一條條長長的裹腳布,莫名覺得可怕,外婆說那房裡住著位小腳老太太,夫姓魏,以前是國民黨軍官的太太,走時把她丟下了,風吹雨打里也活到這把歲數,無兒無女,孤獨一生,神經有點問題。

沈家媽端著一鋼盅鍋青菜泡飯上樓來,粗著喉嚨道:「輕點呀,就顧著自己,不管人家還在睏覺!」寶珍沒有說話,但滿臉的不耐煩,摸摸發梢幹了,把電線一圈圈纏在吹風機上,拉開抽屜擱進去。BB機一直在響,之前是被雜訊掩沒了,她看了看,撳掉扔到沙發上。

沈家媽講這個月水費漲了許多,讓梁鸝拿了杯子牙膏牙刷和毛巾到弄堂的公用自來水洗漱,梁鸝曉得是支開她有悄悄話講,她其實怪聰明、有眼力見。

待房間無人,沈家媽邊盛泡飯邊問:「你昨晚往慶文家裡去談房子事體事情,伊拉他們哪能講?」

寶珍沒有說話,把電風扇固定對準她坐的位置,拿筷子搗泡飯,泡飯里有昨晚余的一點排骨湯一道煮,表面一層浮油,一搗開,熱氣騰騰地冒,皺眉道:「燙嘴巴,哪能吃法子。」捧起碗擺到電風扇跟前吹涼,沈家媽拿過一個小碗,裡面有四塊黃燦燦的點心,寶珍沒見過問:「這是什麼?」

「那阿哥講這是蜂窩糕。店裡廣東師傅的拿手絕活。」沈曉軍在光明邨做廚師。

寶珍撇嘴不屑:「又是人家吃剩不要的,我才不吃。」她是醫院護士,在這方面有講究。

沈家媽不以為然:「吃剩又哪能,又沒動過筷子,原樣端上去,原樣端下來,有啥可厭鄙的。你不吃算數,我和阿鸝一人兩個。」

寶珍氣鼓鼓開始吃泡飯,還是燙,順著碗邊沿吃,沈家媽把八寶辣醬挪到她面前,又抬手讓電風扇轉起來:「對牢對緊吹容易痛風。」

寶珍低著頭忽然道:「我要和趙慶文分手。」

「又講氣話!天天喊狼來了,狼來了,當心有天狼真的來!」

「這趟狼是真的來啦。」

沈家媽聽她語調不像賭氣:「一準又是儂作天作地尋事體。儂講,為啥要分手?」

寶珍咬著嘴唇:「就為房子還能為啥!趙慶文同伊爺娘父母一定要把其表叔的那套房買下來,日後把我們結婚用,或者讓伊阿哥蹲過去,我們睡閣樓,讓我們兩選一,聽聽實在火氣大。」

沈家媽道:「我教儂的話沒講么?讓伊拉在浦西、哪怕買的稍遠點,不夠的銅鈿我們來補貼。」

「講了!」寶珍道:「他們跟中了邪似的,一定要買那棚戶區房子,且講兩家皆是工薪家庭,存點錢不易,留著往後有大事體好傍身,此趟能不勞煩就不勞煩了。」

沈家媽也有些生氣:「啥叫大事體!婚姻大事不算,還有啥么算大事體!我看小趙蠻通情達理的,怎麼爺娘倒是紙糊的欄杆,靠勿住!」

寶珍吃了兩口泡飯,食之無味,賭氣道:「無論是住棚戶區還是小閣樓,我皆不肯,倒不如分手算啦,我又不是尋不著。」

聽她這樣講,沈家媽又有些肉麻捨不得,到底他倆人談戀愛也有三年快了,小趙又是瑞金醫院醫生,年輕有為,人賣相脾氣皆出眾,自己閨女幾斤幾兩她心中有數,嬌驕二氣,慣壞了!她想想說:「我去見見伊拉爺娘父母,看能不能勸說的動。」

「沒用場,他們鐵了心的。」寶珍嘀咕。

「不管有沒有用場,我總得去一趟,問問清爽清楚。」沈家媽是急性子,站起身就去抽屜里把一罐樂口福、一罐菊花精放進手提袋裡,這兩樣東西還是上次趙慶文送來的,此趟又送過去,她想了想,多添加一袋葡萄乾,等到趙家附近再買點蘋果,這樣一份禮算得體面了。

沈家媽見寶珍去漱口,她道:「碗筷你不用管,等我回來洗。」推開紗門下樓,正巧看見陳母站在門口和孫師傅講閑話,她笑道:「小陳,得麻煩儂一樁事體,我以在出門一趟,中晌恐怕趕不回來,寶珍上夜班要睏覺,最起碼到兩三點鐘不會醒,阿鸝中飯要麻煩儂照顧一下!」

陳母笑起來:「儂儘管放心去!不過阿鸝真有口福,中晌,宏森夏令營回來,我買了交關很多小菜,正同孫師傅討教哪能燒好吃呢!」

「陶阿姨不在么?」陶阿姨是陳家請來買汰燒做家務的保姆。

「陶阿姨在崇明的兒子結婚,請假走了。」

沈家媽「哦」一聲,道過謝繼續往樓下去,孫師傅接著講:「我燒的糖醋小排,阿寶講同光明邨賣的味道一色一樣,我講把儂秘決,旁的人我不屑講…….」

是個陰霾天,晾衣裳的竹竿照舊滿滿當當一層又一層,穿堂風逼得緊,吹得內衣外衫獵獵做響,一件白色胸罩不慎掉落下來,搭在阿寶的肩膀高頭,阿寶一把扯下來,仰起脖頸往樓上吼:「冊那上海話中口頭語,啥人啊!我要翻毛槍生氣啦!」

“阿芳,又是儂,儂可是歡喜我啊,今朝襪子,明朝奶罩、整天介整日里往我身上掉,是啥意思,幫阿哥我講講清爽!”

那叫阿芳的姑娘脹紅臉罵:「歡喜儂個只鬼,我眼烏子瞎了!」

阿寶吹了聲口哨:「不歡喜我是哇,這奶罩我不還了,拿來當口罩。」

「十三點!」阿芳把窗戶呯呯關上了。

「喲,玩笑開不起!」

沈家媽恰出門,笑道:「這種玩笑好開呀!人家清白大姑娘,被儂羞色特被你羞死了!」她接過遞給灶披間的薛阿姨,讓伊有空還把阿芳去。

公用自來水旁邊曬著一排刷乾淨的馬桶,但總有股子淡淡的臭味從一個鼻孔進,又從另個鼻孔出,幾隻綠頭蒼蠅嗡嗡的爬。

兩個婦女泡了一大腳盆衣裳,先洗內褲襪子這些小件,邊講話邊搓揉,有人騎自行車過來,車後放兩隻竹編簍子,自家吃苞谷粟米野菜養大的公雞,還有用黃泥包裹的紅心鹹鴨蛋,一個婦女問:「咸不咸,太咸齁嗓子!」

那人一口蘇北話:「買回去吃就不咸,多耽幾天會得咸。」把車子停牢,掀起筐蓋,從里拿鹹鴨蛋兩隻出來,跑到水龍頭下沖洗,黃泥巴落在水門汀地上,一條條像黃鱔往下水道鑽,鴨蛋露出青皮殼,殼裡浸一圈黃暈,遞到她們面前:「個頭大,還是青皮。」

又走過個婦女來淘米,好奇的看兩眼,插話進來問價鈿,她覷眼將他打量,突然叫起來:「喲,你是張紅旗?不記得我……我是阿慶嫂啊,我們在村裡前後戶,你都長這麼高了,你爺娘父母身體可好?」

梁鸝在旁邊刷牙,同她一起蹲在下水道旁的,還有牛肉麵老闆娘的二兒子建豐,建豐和她年紀相仿,他和喬宇陳宏森關係可以,卻不大理睬她。

那人顯然不太認得這位阿慶嫂,但她說的有理有據,如坐實一般,也只有半信半疑的信了,:「阿慶嫂,你住在這裡?阿慶哥呢?」

阿慶嫂道:「阿慶在這片箍馬桶、磨剪刀,磨鏡子,有時也修修自行車換換輪胎,做些小本營生糊個嘴。」她抬手朝天上一指:「就那幢樓五樓的亭子間。」那人虛妄的抬頭看看,皆是窗戶格子。

阿慶嫂又朝另兩位婦女推銷:”張阿弟老實人,他說好一定好,那你們買點嘗嘗,要是歡喜,下趟再買。”又朝那人道:「你價鈿便宜些,總要比農貿市場便宜,看在我的面子上,你再減掉兩角。」

那人額上直冒熱汗,抬起手抹了把,指上還有洗鴨蛋時殘留的黃泥印,在眉心像點了顆痣:「使不得,虧本哩。」

阿慶嫂道:「什麼使不得,看在我的面子上,我來做主,減掉兩角,那買不買,不買是戇大傻瓜。」

上海的弄堂女人,皆算盤珠子撥的哧溜響,哪想不到佔了大便宜,衣裳也不汰了,把濕手在圍裙上擦擦,就圍攏過來挑搶鹹鴨蛋,路過兩位也頓步,看上了大公雞,叫嚷著要便宜。

阿慶嫂同樣又作主減了價,那人滿臉發紅,汗水趟趟滴,眉心的痣也要化了,嘴裡直咕噥:「虧本,一分不賺,白養雞,白包蛋!」

阿慶嫂喊道:「快來買,便宜啊!」順便把兩隻洗凈的青皮鴨蛋塞進褲子兜里。

梁鸝吐掉嘴裡的泡沫,給建豐說道:「這個阿叔太老實啦!所以被人欺負。」

建豐朝她橫眼睛:「我曉得你看不起鄉下人,我還看不起你呢!」氣咻咻地臉也不洗,就走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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